自然资源部晒出我国矿产资源“家底” 矿业绿色发展取得
人民网北京12月3日电 (记者杨曦)矿产资源家底数据是基本国情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近日,自然资源部发布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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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的白虎
十一岁生日那天的夜晚,林第一次在校舍走廊里见到了白虎。
(资料图片)
林的视线被走廊两侧紧闭的黑色木门挤压着,牵引向尽头的窗下。它就那样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碧色的瞳子静静地注视着林,窗外的月光在毛皮上洒落一层银绒。奇怪的是,林看到时它一点都感觉不到异样,好像它就是一个一直端坐在那里的雕塑,在等待着什么,从过去到现在都未曾变化过。
林握紧了手中断掉的玩具塑料剑,向前迈出一步。木地板发出干涩的嘎吱声,它便轻盈地转身跃向窗口,柔软的腰身里像是塞了截弹簧般,四肢被无形的力量前后拉拽出不可思议的角度,只呼的一声,庞大的身躯便从视野中消去,黑白环节的尾巴潜入窗外的黑暗中,只余下地板上被月光镀银的灰尘,在悠悠地盘旋着,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一
在十二岁之前,我都在陶津镇中学的校舍里长大。
陶津中学被三座墨绿色的小山紧紧环抱在其中,剩下的南面则是一片稻田,日落时分,夕阳把稻苗的尖端点燃上炙热的颜色。每次我站在操场边的护栏上,看到淡金色的稻田在视野中铺陈开来,晚风把泥土的清香扫到面前时,我都毫不怀疑也庆幸地认为——自己会在这三座山和一片田野中度过余生——尽管我那时候还完全没考虑也不需要考虑任何有关未来的事情。
西面最高的山将茂盛的阔叶林延伸侵略进校园之中,林中横过一道连我都能翻越的低矮铁栅墙。平日里我在闲逛时总能看见几个哥哥姐姐成双成对在里边散步,当中有些还是我妈妈班上的学生。
我爸爸在八十公里外的县城里工作,每两周回来看我一次。我妈妈在这个学校教书,当高三班主任,每天都要忙到十一点甚至更晚回来。早上六点半煮完饭她就会悄悄离开,来不及煮的话我就自己早点爬起来去一百米外的食堂吃,慈眉善目的胖胖的女老板从来不收我钱。
学校里其他老师的孩子年纪都比我大很多,要不就是刚学会说话的小小孩。我班上要好的同学都住在离陶津中学一公里多的地方。
家里电视的遥控器被我妈藏起来,每天最多只能看半小时。她说小孩子要是迷上看电视就完蛋了,这是为了我好。
一个在乡镇中学里终日无所事事闲逛的小孩,这就是我童年时期的投影。
“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妈妈是徐燕春老师。”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林。”
“小林你在干什么呀?”
“我在散步,等我妈妈下课。”
……
这是每天在闲逛时和那些高中生哥哥姐姐还有老师们都会发生的对话。
破坏植物,爬树,捉虫子,把虫子关起来看它们打架,蹲在操场边看下面的田野发呆,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并且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动物,看故事书,在纸上和墙上乱涂乱画(被骂了之后就只敢在纸上画了)。
我还尝试了无数种浪费时间的独特方法,比如用粉笔去把白墙壁上所有的凹陷和缺口都给掩盖掉;比如在水沟里用树枝推着一艘纸船前进,直到它义无反顾地冲进尽头的暗渠中;再比如在操场边上挖一个水坑,并且试图在里面观察蝌蚪的生长发育。这是刚不久前发生的事,池塘的规模实在太小,导致几天后就彻底干涸,没有被我抢救出去的蝌蚪全都在里面被晒成了干瘪的黑葡萄干的样子。
而最后得救的蝌蚪们在水沟里变成了蛤蟆。
总之这一切事情最后都被大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止了,这个东西很脏呀,不要碰;那些虫子会咬人,离远点;我一开始还总是会问他们为什么,但是到了十一岁之后,我听着他们那些漏洞百出的借口,发现他们只是不希望小孩子做任何不符合他们想法的事情。自那之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想问“为什么”了。
唯一不一样的大人是我爷爷。
爷爷愿意听我讲故事,不管那些故事多么没意思,他都会问上那么一两句:“那最后怎么样了?”可我每次都没想好故事该怎么结束,这时就会利用自己小孩的身份耍赖般说道:“我说完了,到爷爷讲故事了。”然后他就会给我讲无数闻所未闻的故事,当中最多的是我那位没见过面的八路军太爷爷的英勇事迹,和过去在村子里的怪力乱神与妖魔鬼怪。
每次讲故事前他都会把灯关上,要不就是把窗帘拉得紧紧的,然后在故事讲到最惊悚的部分,“啪”的一下拍在我的脑门上,活像是要把我的魂从脑袋里给拍出来。
在挖那个养蝌蚪的水坑时,爷爷蹲在操场边上用锄头和我一起挖了整整一下午。结果就是我们两个都被妈妈给好好说了一顿。
爷爷住在很远的村子里,每隔两三天就会骑着那辆年纪和我爸差不多的自行车来陶津中学找我,每次都会带一点东西来,肉丸,松糕,糍粑,麦芽糖,偶尔还有镇上炸鸡店的鸡腿;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爷爷自制的玩具,草绳编的蚂蚱,铁皮青蛙,坏掉的广播机,磁铁,还有一些非常不幸地被他老人家在路上碰到的小动物。
我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带着一只布老虎和一把塑料玩具剑来了。
还有一个小小的蛋糕和两个鸡蛋。
“小林,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爷爷笑着在桌上打开了蛋糕盒的盖子,甜腻腻的奶油气味琐琐碎碎钻进鼻子里,弄得我心里怪痒痒的。
“爷爷,我生日应该是明天。”
“是吗?啊,那我应该记成农历了,没事,来,先吃鸡蛋吧……”
我那时对公历农历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一想到这样的话自己明天还能让老妈再给我过一次生日,心中的疑惑就被压下去了。
把鸡蛋和蛋糕都吃完了之后,爷爷才从袋子里又掏出了塑料剑。是《虹猫蓝兔七侠传》里的长虹剑。
我拿着塑料剑在屋里呼呼地乱挥着,爷爷把袋子里最后的东西掏了出来。
“你喜欢就好,我这里还有一个,你爸爸以前的玩具……”
是个圆头圆脑的布老虎,但却是我从没见过的黑白两色,眼睛里也嵌入了漂亮的蓝绿色玻璃珠,就像一汪湖水一样。
“爷爷,这个老虎为什么是白色的?”这个白虎一点都不像电视里那些威风的四大神兽,看起来又笨又没用。
“这个啊?这东西可有来头了。”
他站起身来拉上窗帘,看这架势,我也关上灯,把抽屉里的蜡烛拿出来点着。
“小林,这回的故事和以前不一样,是真正发生过的……”
“你上次讲狐妖的时候也这么说。”
“你看看这个布老虎的肚子。”他把布老虎肚皮朝天放在桌子上,我这才发现它的肚子上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痕,两侧密密麻麻绣着缝线,看起来就像一只黑色的蜈蚣。
你爸爸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去村子的后山上玩。我和你奶奶每次都叮嘱他,太阳落山后一定要回家,山上很多野兽都是昼伏夜出,蹲伏在草丛中树林里山涧下,等待着迷路的人自投罗网。不只是野兽,一些鬼灵精怪的东西也是如此……
但是你爸爸那天为了去追一只兔子,跑到了后山背阳面的竹林中,太阳落山了也毫无察觉,等到阳光从竹林间的缝隙里全都溜走,呼呼的山风刮进袖子里的时候,他才慌忙寻找起回家的路。
四下里的竹林发出哗哗的低响,各种小兽的咆哮混在凌冽的晚风里,席卷过他的身体。竹叶魍魉般的黑影子把头顶白晃晃的月亮给割成几片。他在竹林中慌不择路,跑向了山间的一块低地。低地之间有几点豆大的灯光,他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山下的村子旁边了,就甩开步子一路冲下去,冲出竹林时还被绊倒了,在地上滚了两圈——
“嗷——”他感到身体下面压着了什么活物,赶忙跳起来,一看,是只黑白条纹的大猫样的东西,身上散发着股膻味,这东西抬起头来冲他拖长嗓子嗷嗷叫了一阵后,你爸爸他才借着月光,看清这是只白色的虎崽子——而刚才见到的灯光,是它绿莹莹的眼睛。
近旁的一个山洞里接连窜出来三四只半大的白虎崽子,一齐把你爸爸围在圈里,奶声奶气地低吼着逼近,爪子在地上刺啦刺啦地往后刨土。你爸爸赶忙把先前在山上打到的野鸡从包里掏出来摔在地上,趁虎崽子们扑向野鸡的当儿,从它们头上跨过,一路飞奔向竹林。
“嗷——”身后扑来沉沉的咆哮,整片竹林都为之簌簌颤抖起来,你爸爸他顿时感觉脑袋像被一只毛茸茸的巨掌给按住一般,给无形的力道压得动弹不得。但是他不敢回头——不用想都知道,是白虎归巢了。
你爸爸扶着竹子爬起来,不管东西南北就开始往前跑,后来终于跑到山下的村子边,一路冲到家门口,发了疯似的狠命砸门,一边敲一边嗷嗷地干嚎着。本来我和你奶奶都抄起竹鞭想好该打他屁股上哪块肉了,但是一开门见到他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条全是竹子的划痕,膝盖破了个硬币大小的口子,血淌得满裤子都是,只好赶忙丢掉竹鞭把他拽进屋里。
当天晚上你爸爸他和我们说了这个事情,我们一开始还半信半疑,说他是不是看错了。但是我很快也想起了,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祖爷爷,以前也给我讲过山上有白虎的事情,那时我还以为他是讲故事来唬小孩而已,结果没想到今天自己的儿子居然就碰到了这等事。
当天晚上,你爸爸半夜三更从床上跳起来大喊——“白虎来了!白虎来了!”
你奶奶以为他做噩梦魇着了,可谁知他跑去门口,指着木门嚎哭起来。
木门上有四条半尺长的张牙舞爪的抓痕,我把手按上去比了比,比我的手掌足足要宽上一倍——
“啪!”爷爷故技重施在我脑门上拍了一下,我顿时感觉自己是被一只毛茸茸的虎掌给砸到了头。
“爷爷,那这个事情和布老虎有什么关系?”“这个布老虎,算是救了你爹的命……”
我去把村里以前跳大神的吴半仙请来,吴半仙听闻此事,说那可不是普通的老虎,是在这座山里修炼了上百年的白虎精。它在家门上划了这到抓痕,第二天夜里肯定要把这家的孩子带走,吃掉小孩身上的灵气——
你爸听到吴半仙这话,吓得直往你奶奶身上扑。
吴半仙见状却拍着你爸爸的脑门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怕是给后山的瘴气给熏着了,但他最后还是给你爸爸做了点法事,又去用稻草扎了个白老虎布偶,刺破你爸爸的手指,往布老虎嘴里滴了两滴血,再把白老虎布偶挂在了门外的竹竿上。
第二天,你爸爸又天不亮就在床上跳起来大喊着“白老虎来了白老虎来了——!”。我走到门外一看,这个白老虎布偶掉在了院子里,肚皮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豁口,棉花和干草从肚皮里歪七扭八地凸出来。
我把布老虎举起来,两个玻璃珠做的眼睛里反射出蜡烛星星般的火光,看起来仿佛这个布老虎随时都会活过来,嗷呜一声扑到我身上。它肚子上那个被黑线缝起来的疤则像是一只会爬动的黑蜈蚣——
“爷爷,这是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呐?”
“可是妈妈说你讲的狐妖和山鬼都是骗小孩的……”
“这回可不一样,你要是不信去就问问你爸爸——他肯定记得。”
“我信。”
二
爷爷回去之后我就坐在房间的床上等妈妈回来,中途实在困得不行就躺在书房的床上睡着了。没睡多久就捂出了一身热汗,我在床上爬起来,冷冷的月光从窗户穿过,地板像是淬银般闪亮。
门外有脚步声在靠近,我下意识地跳下床喊了一声:“老妈——”
脚步声戛然而止,我正准备要开门,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妈妈去县城监考前,说过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吱呀——”门外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脚步声再度响起,柔软而厚重,带着沉沉的压迫感——不是妈妈的高跟鞋发出的啪嗒脆响——
我一下子蹿回到床上,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紧紧抱住枕头,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浑身的热汗一下子变得像冰碴儿一样冷得刺骨。
黑暗中的所有响动在我耳朵里被无限放大,门外的脚步声则像是踩在我身上一般,把我一点一点压进被窝里——脚步最终停在了门前,嘎吱嘎吱——刺啦——像有人用刀子在木门上粗糙地剐蹭着。
我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快点走开……
剐蹭声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然而我还是在被窝里缩了十分钟才敢再探出头来。我坐在床上,脑袋里空空如也,冰冷的疲劳把我的眼皮往下死命拽着,不出几分钟,我就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妈妈到中午才回来,我一见到她就咋咋呼呼地和她讲了昨晚的事情,但是她听完之后只是用手按了按我的额头,关切地问道:“昨晚一个人在家里睡做噩梦了吗?”
“没有!我……”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噩梦而已。一想到这点,我便赶忙跑到书房门外,木门的正中央果然有一道半尺长的划痕。
“老妈,你看,白虎在木门上划的——!”
妈妈蹲下来看着划痕,苦笑道:“这不是你七岁的时候用螺丝刀在门上划的吗?”
我站在门前盯着划痕一动不动,要不要把爷爷说的故事告诉她呢?老妈肯定会说那是爷爷是用来骗小孩的,或许我真的只是因为听了爷爷讲的故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我下午还要去县城里面监考一趟,今晚你一个人在家不要乱跑,我等下打电话让爷爷过来陪你,好不好?”
“好。”
不好。
妈妈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去问她一句:“老妈,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而她自己似乎也顺理成章地忘记了。
三
这一天过得漫长又无聊。滑轮般的聒噪蝉鸣混在六月的阳光和夏风里,一阵一阵从窗外袭来。中午睡不着,去校舍旁的喜树下面捡果子,然后再走到操场边把它们一个个全部丢到山谷中的田野里。
太阳落山后我蹲在操场边干涸的水坑旁,思考着白虎的问题——白虎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有时间我一定要去问问爸爸——下周应该就可以见到他了。
晚上等了很久爷爷也没来,我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只白虎,然后想象着电视里的虹猫蓝兔他们要是碰到了这只白虎,会发生什么故事……
构思了一段时间后,我抓起爷爷送的长虹剑,跳到床上,对着空气中的假想白虎喊道:“妖孽——哪里走!”
当然没有人回应我,外面传来泄了气般的蟋蟀的悉簌低鸣。我浑身的力气顿时都被抽走,一股又冷又黏的感觉缓缓攀爬上身体,在胸口隐隐抽痛。
我发了疯似的把长虹剑砸向桌子,咔嚓,断掉的半截塑料剑反弹回来砸在我的脸上。
“啊——!”我把手里剩下的半截也丢出去,蹲在墙角开始哭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哭。随时随地无缘无故的哭泣似乎就是小孩的特权,尽管我那时候已经觉得自己不完全是个小孩子了。
像是被我的哭声所召唤一般,昨晚所听到的脚步声再次从门外缓缓飘来。
我拾起地上断掉的塑料剑,缓缓推开门扉。走廊里的钨丝灯泡不知何时熄灭了,四下里漆黑一片。我的视野被挤压向走廊尽头的窗下,它就那样坐在那里,浑身的黑白条纹皮毛浸润在银色的月光之下,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着点冷冽的光芒。
等我握紧手中的塑料剑,下定决心走向它时,它却像只大猫一样灵敏地从窗户里跳走了。我跑到窗下往外看去,楼边的喜树顶着满身碎银似的月光,在风里簌簌摇晃着。
不见了,这里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四
“老妈,我昨天晚上真的看到了白虎——”
妈妈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顶。“乖,你要是饿了的话先去食堂吃点稀饭,妈妈今天早上三点才刚回来……”
“就在走廊那边的窗户下,脑袋有这么大一个……”我努力地想用手比划出一个老虎脑袋的形象,老妈却转过头去面对着墙壁,瓮声瓮气地说道:“明天我再监考一天,后天就带你去县城找爸爸,让他带你去游乐园玩。”
“……哦。爷爷昨天晚上没来。”
“他去欧县看你二舅公了,这两天你晚上都要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晚上会不会害怕?你要是怕的话我送你去荣清阿姨家里住一天吧,林裕哥哥这几天也放假在家里,可以和你一起——”
“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事的。”
太阳从陶津中学上空掠过,校舍旁喜树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夕阳把山间游手好闲的云絮给点着,炽热的火烧云被风带往山的另一边。放学的铃声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间回荡了一圈,无可奈何晃晃悠悠地飘上紫红色的天空。
夜晚的时间变得格外煎熬。老妈中午在去县城之前难得把电视遥控器交到了我手上,但是那个时候少儿频道已经没有我想看的东西了。我一直不明白少儿频道为什么在晚上偏偏要放一些情情爱爱的无聊电视剧。
我把昨天一时冲动敲坏掉的长虹剑用胶水黏好,但是它再也不能被用力挥舞了,上面一道丑陋的裂痕龇牙咧嘴,爷爷要是看到他送给我的东西变成这样也会伤心的。
咔哒,咔哒,咔哒,床头柜上机器人闹钟的指针稳定前行着。无所事事的一天又快要结束了,我此时却还是一点倦意也没有。
它今天晚上会不会出现呢——我从柜子里找到半截断掉的晾衣杆,转身来到了走廊上。虽然我知道要是那只白虎真的准备吃我,这根晾衣杆就像牙签一样没用,但却还是安慰自己一般把它带上了。
四楼,三楼,二楼,一楼,啪嗒啪嗒,我的脚步声在整栋青砖黑瓦的苏式校舍楼里晃荡了一圈,没有看到白虎,楼道中的钨丝灯泡洒下丰润的暖光,天花板上的蛾子在蜘蛛网里奋力却徒劳地扑扇翅膀。
“啊——”困意缓缓涌入脑中,我打着哈欠走回四楼准备睡觉。就在我走到昨晚碰见白虎的那个窗户底下时,头顶的灯泡“刺啦”尖叫了一声,便突然熄灭了,灼烫的灯丝在黑暗中还保持了一会红热状态。
“吱呀——”楼下传来木地板被挤压的声音,我握紧手中的半截晾衣杆,躲到墙壁后面。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打鼓,像是随时会从肋骨中蹦出来。
一步,两步,三步,柔软却沉厚的脚步,我完全可以想象到白虎那宽大的肉掌轻轻踏在木地板上,缓缓顺着楼梯向我走来。
脚步声已经贴到了脑后,它离我只有十几级台阶的距离了。我闭上眼,心一横,抓着晾衣杆从墙后跳出来,“嗨呀!”
“啊——!”
没有白虎,一个穿白色袍子手持灯笼的长头发大姐姐被我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五
“姐姐,你有没有在楼梯里看见一只……一只老虎?”
“老虎?”大姐姐把灯笼往上提了一点,浑黄的火光攀上她疑惑的脸庞。“没有啊。”
“哦……姐姐你是学校的学生吗?这么晚怎么还会来老师的宿舍里啊?”
“我……我迷路了,学校的大门又关上了,你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出去的吗?”
“我知道,你等等,我去拿个手电筒。”
回到房间的途中,我总是感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又完全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大姐姐拎着灯笼在楼梯口呆呆站着,白袍上的衣带被风扬起,头发把素净的脸给遮挡去一半。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脸上漾开涟漪般的浅笑。
我带着她走到校舍边的喜树下,指着树干说:“这棵树的年纪比学校还大,老校长在这里建校的时候它已经有好几层楼那么高了。”我从树下捡起两个喜树果子递到她手上。“这个果子看起来像一堆长成一团的瓜子,但是不能吃,里面有一股铁锈的味道。不过喜树的种子很容易发芽,随便找个花盆里一塞,过两三天就会长出来的。”
大姐姐把果子放进衣兜里。“是这样吗……竹子也长得很快的,我家附近就有一片竹林。”
离开喜树之后我们走过了教学楼,我指向三楼最右边的教室,“我妈妈就在那里上课,当班主任。我小时候经常去里面玩,但是那些上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都喜欢捏我的脸。”
教学楼边是草丛,我们经过时有成片的蚂蚱和飞蛾扑向手电筒和灯笼。
“这个草丛里什么都有,蟋蟀蝗虫蚂蚱蜥蜴和飞蛾……最多的是蚂蚁和蚊子,蚂蚁不咬人,蚊子很凶。上个月我还在这里看到一条小蛇,晚上我们还是离远点吧……”
一只翠绿的大天蛾扑棱棱地直飞向大姐姐的脸,我正要冲过去用手电筒把它赶跑,她却伸出手让蛾子停在食指指节上,而后低下头来对它耳语了两句。蛾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般,打开翅膀又飞走了。
“这个土坑是什么?”大姐姐把灯笼放在一旁,和我在操场边那个干涸的蝌蚪养殖池边蹲下。
“这里面有很多蝌蚪的冤魂。”我用树枝拨开里面的尘土。“我想在这里养蝌蚪,但是坑挖了一半就被我妈妈叫停了,那天我把自己的衣服裤子弄得全都是土,回到家里被她骂了好久,和我一起挖坑的爷爷也连带着被说了几句,妈妈说他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在学校里这样胡闹……”
“你妈妈为什么不让你在这里挖坑?”
“不知道。”我把下巴顶在膝盖上,酸涩粘腻的感觉涌上鼻头。大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你在这里觉得孤独吗?”
“没有。”
“撒谎。”她笑着把我的头往膝盖里按,我把脑袋扭过去,看到她那张猫一样的笑脸和被灯笼点亮的眼睛,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姐姐,我带你去后山那边,从那里可以出去。”
后山的小树林里站着几根半死不活的路灯,林间的夜雾如同鬼魅般在灯下缓缓爬行。手电筒的光芒像利剑刺透雾霭,猫头鹰阴森的鸣叫在茂密的枝叶间回荡。“后山里有好多好多鸟,还有松鼠。有一次一只松鼠还跑到校舍楼里了,被我关起来养了几天,但是它什么都不肯吃,最后就只好放回去了。”
“后山树上特别多蝉,晚上都安静下来了,白天的时候像我爸妈吵架那么吵,吱吱吱吱的,用我们语文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衣服大姐姐的脚步声不见了。
“姐姐?”
我用手电筒在四下里扫了一圈,没再看见她的身影。她就像是隐入了雾气中一般凭空消失了,正如她出现时那般,来去无踪。
月亮边的薄云被风给撕开。林间的冷风缠绕着我单薄的身体,在耳边呼呼低哮着。此时爷爷讲的那个故事再度浮上脑海,我的眼前顿时现出了爸爸儿时在那片阴森的竹林里从白虎的利齿下逃出生天的的样子。我握紧手电筒,一口气从小树林跑回到宿舍楼里。
我坐在书桌前,用铅笔画了画刚才那个消失的大姐姐——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身上穿的白袍子像是古人穿的道袍,而手里那盏幽幽的白色纸灯笼更是……
六
第三日晚。
“吱呀——”林缓缓推开木门,手里紧紧抓着半根晾衣杆和手电筒,畏手畏脚地走出两步后,却又回头把手里的晾衣杆给丢下了。
一条黑白斑纹的长尾巴从房梁旁垂下来,碧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林离开。
林来到窗边,望见操场旁亮着一豆昏黄的灯光。
她拎着飘摇的纸灯笼站在水坑旁,夜风撩起长袍的下摆,水里的蝌蚪竞相浮上水面去啄食她的影子。
细碎轻盈的脚步从背后缓缓贴近。她笑着转过身来,林立在三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两只细瘦的小手紧紧握住手电筒。他的目光瞥见了后面那个一米多宽的水坑,方才皱成一团的眉头一下绽开来。
她提起灯笼,绕着水坑走了一圈。灯光灌注进水中,整个水坑出呈现熟透的杏子般丰润的暖黄色。林蹲下来将手指伸进水中,蝌蚪们甩动细弱的尾巴靠近,轻轻啃食着他指尖的泥垢,一股冰凉的颤栗从指尖一路冲向头顶。
“姐姐,这个是……”
“送你了,这里面的水应该至少够蝌蚪活着变成青蛙。”
“你怎么做到的?”
“用手挖的。”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
“谢谢姐姐——话说你今晚又迷路了吗?”
“没有呐,昨天我在树林里找到出去的路了,现在不会再迷路了。”
林疑惑地挠头,“那你今天晚上来这里是……”
“来找你的。”
她弯下腰来,揉了揉林热乎乎毛绒绒的头顶。
夏虫的低鸣如细浪般从草丛里一阵接一阵涌起,林低下头转过身去,她提着灯笼跟在后面。
“姐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你又是什么人啊?”她在背后用力弹了林一个清脆的脑瓜嘣。
“我叫小林——”
“那我就是小林刚认识的姐姐。”
飞蛾们围住灯笼扑扇着翅膀起舞,她抬手一挥袖子,飞蛾便落雨般无力地坠落在草丛中。
“小林,你没有哥哥姐姐吧?”
“没有。”
“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很忙。”林在原地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往后山慢慢地迈开步子。操场上的草丛随风而倾,夏日的夜空如同缀满散碎星光的下坠的帷幕。
“你平时一个人在学校里都干什么呀?”
“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干。”
“比如——”
“抓虫,画画,看书,想故事。”
“那给我讲讲你想的故事吧。”
“那边那颗很高很大的喜树——”林指向远处黑黢黢的校舍楼,“它已经有一百多岁了。一百多年前,一群来自北方的大鸟为了躲避寒流,在这个小山谷下安家落户。但是大鸟们需要在大树上筑巢,这个地方在一百年前只有和我差不多高的小树。大鸟们的首领早有准备,拿出了鸟群代代相传的神奇的种子——种子在三天之内就长成了参天大树,给鸟群们提供庇护。”
“但是这里的山太矮了,一百年前的寒流比今天要厉害的多——我爷爷就一直讲现在的冬天没有从前那么冷。寒流一路爬过小山冲到这里——一些刚破壳的小鸟不出几天就死掉了,剩下的蛋因为天气太冷,根本孵不出来。
“鸟群的首领决定再往南方迁徙,但是一对新婚的大鸟夫妇守着刚下的鸟蛋,不肯离开。
“等到鸟群全部离开这里之后,鸟蛋仍旧没有孵出来。最后它们也放弃了,将鸟蛋放进喜树的树洞里,旁边围上一圈种子和干草,依依不舍地从枝头飞去,跟上鸟群的尾巴。
“鸟群飞走之后没几天,寒流就退去了。在树洞里的鸟蛋自己破壳而出,小鸟靠吃种子自己长大睁开眼睛,并且爬出了树洞。
“它在这个偌大的山谷里没有见到一只大鸟,就只能自己学习飞行,从枝头上跳下来,摔得遍体鳞伤;自己在草丛里捉虫吃,差点变成五步蛇的盘中餐;自己在枝头上用枯枝落叶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巢,每次刮大风都会从树上掉下来……”
不觉间两人又走到了喜树下面,粗壮的枝干和遮天蔽日的宽敞树冠使它看起来像是镇守在校舍旁的一只巨兽。叶片被风从枝头上扯下,在两人头顶无力地盘旋。林指向树底下一个黑漆漆的树洞,“它就是在这里孵出来的。”
她蹲下来用灯笼凑近树洞,温暖的光线吞吃掉其中的黑暗。
树洞是被封死的,就像在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那只鸟后来怎么样了?”
“它最后学会了飞行,自己往北方飞走了。”
“那你呢?你想飞走吗?”她靠到林的身后,手掌在他的头顶抚弄揉搓着,林的后脑勺贴到她柔软的小腹上。一股山野草木的温暖清香飘进林的鼻子里,他迷迷糊糊地说道:“我不想……”
“对了,我送给你那个水塘和蝌蚪,你要不要也送我点什么?”“好……”林将要沉沦在富有磁性的绵柔嗓音之中时,背后温暖的依靠却骤然被抽走,他扑了个空,一屁股摔在树根上。
“好疼……”手电筒磕在地上,刺啦一声熄灭。晚风在喜树的枝干间迅疾地奔跑,叶片令人胆寒地颤抖着。四下里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着他,草丛不停窜出中悉悉簌簌的响动,似乎随时会从背后扑向自己。林在树下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膀,颤抖着跑向校舍楼里。
七
早上起床的时候,妈妈问我昨晚为什么要半夜跑出去。
我告诉她我睡不着。
她说过两天去县城找爸爸的时候,要顺便带我去看医生。
我不敢和她提起白虎和那个大姐姐的事。
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包括爷爷。
我也总是怀疑,她和那个走廊里的白虎会不会只是个梦而已?但是同样的梦我为什么会做好几次呢?
可是等我熬到了晚上后,对于她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便烟消云散。后半夜等到妈妈睡着之后,我再次蹑手蹑脚地跑出去,也不管白天妈妈刚问过我为什么要起夜——
我自顾自跑到了操场边的水坑旁,手电筒的光线打进水中,蝌蚪们围绕被照射出的光路缓慢甩动尾巴盘旋着。
暖暖的黄光从背后慢慢围上来,我刚转过身,一只手就蒙在了眼睛上,但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姐姐,这个,送给你。”我把藏在背后的白虎布偶送到面前,她一把抓过布偶抱进怀里,低头闻了闻味道之后还像猫一样用脸蹭了蹭布老虎的肚皮。
“有熟悉的味道。”但是很快她又把老虎布偶放在了草地上,“谢谢你啦。对了,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个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哪里?”
她指向了水坑,“这里。”
“啊?”
“跳下去。”
“姐姐你说什么……”
她脸上挂起意味深长的浅笑,灯笼被一把丢进水坑中,呼——像是被吞掉一样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那我先下去了,记得跟紧我——”
话音未落她便飞身跃入水坑中,整个人连带袍子上扬起的衣带都被吞进黑暗的水面。我下意识举起手想遮挡水花,但是她跳进去时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好像这个水坑只是一层虚影,下面是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空间。
我握紧手电筒,一咬牙闭上眼迈进水坑当中——
噗通——我在水中睁开眼睛,几只蝌蚪从耳边游过。
水坑下居然有一片巨大的空间——操场下面原来有一个地下湖吗?头顶上那一小块圆形水面仅有的一点亮光飞快上升并且远离我。我在水中无所依凭,慌乱地扑腾起来。
她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将我往下拽了一把,双脚轻轻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柔软的手掌覆盖在眼前,等到她把手挪开时,我们站在了陶津中学的校门口。
紧闭的高大铁门像欢迎我们一般自己打开了,一辆摩托车突突突从我们身后开过,车上载着一对笑容洋溢的年轻男女。等到他们的身影在门后的坡道上逐渐消失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爸爸和我妈妈。
“跟着他们进去看看吧?”她的手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顿时像有了依靠般安心地走进校园,铁门像是一张巨嘴般在身后咔当一声合上,那架势就仿佛它今后再也没有打开的机会。
坡道边的枫杨在晴空之下舒展身姿,叶片上反射着点点亮光。我们穿过坡道径直来到校舍边,方方正正的苏式青砖楼蹲坐在喜树旁,显得又矮又小。
“乒——”清脆的敲打声从四楼砸下来,一阵钝痛从我的头顶一路下导到十个脚趾上。
“小林,我们上去看看吧?”
“……好。”
走上四楼之后,那对男女的争吵声便扑面而来,我在楼梯口转过身去紧紧捂住耳朵,但是她又在旁边轻轻推了推我的后背。
“我们一起走过去看看吧?”
我蹲下来摇了摇头,大姐姐也蹲下来,用双手环抱过我的肩膀,纤柔的头发垂在我的后颈,感觉怪痒痒的。
“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旁,我们一起走过去看看好吗?”
“……好。”
“我在学校里一天到晚给那群高中小崽子折磨,回到家里还要给小林洗衣服做饭哄他睡觉,你呢?明明就在镇政府上班,弄得自己像呆在美国一样!”
“你以为我天天都是闲着的吗?我有家不想回?!”
“不然你是为了什么?”
声嘶力竭的呼喊间夹杂进小孩子软弱无助的哭声,“啪嚓——”瓷器被打碎的炸裂脆响像是砸在我的肋骨上,隐隐的钝痛再次袭来。
大姐姐伸手扭开门锁,我把脑袋别过去不肯看,这时一切争吵却骤然消失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的抽噎。我缓缓睁开眼睛,一个穿着黄色卡通睡衣的小孩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白色的碎瓷片像花瓣一样洒满房间的地板,瓷片锐利的边缘刺痛了我的眼睛。
正在哭泣的小孩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们。
那是七岁时的我。
大姐姐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旁边另一扇紧闭的木门前。这回我选择了自己伸手将它打开——
门后还是我熟悉的那间书房,九岁的我正蹲在一个黑色的小铁笼前,把几颗花生往里面丢。
“小松鼠——吃啊——你为什么不肯吃啊?”
松鼠缩在笼子的角落颤栗着,黑色的小眼睛里透出颤抖的恐惧。九岁的我突然像泄了气般瘫坐在地上,手里的花生滚落到床底。
“你再不吃的话会饿死的……”
我拉起大姐姐的袖子,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却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不想挪动。
我不希望她看到……
“啊——!”九岁的我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飞快地打开笼子门,抓住松鼠的脖子将它拽出来,尖细的小爪在我的手中拼命却徒劳地挣扎着。
“吃啊——你为什么不吃啊?!”我把地上的花生捡起来,死命往松鼠紧闭的小嘴里塞,松鼠的牙齿划破了指头,我紧紧捏住它的下颌逼迫它张开嘴,它的喉咙里爆发出幼嫩的尖叫,我却依然没有停手,把花生塞进去后没多久,松鼠停止了挣扎,蓬松的尾巴无力地垂下,眼睛里湿润的光芒一下子烟消云散。
“小林?”妈妈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我手忙脚乱地找了个塑料袋,把松鼠的尸体塞进去封好,往床底下一丢……
“没事的,我们走吧。”大姐姐拉起我的手,走向右边的另一扇木门。
我低着头不想看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只听到了妈妈和我的声音。
“爸爸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他没那么快回来了。”
“为什么?”
“他换了个地方工作,以后可能每个月会回来看看你……”
“为什么爸爸要走?是不是因为你们老是吵架?我不要爸爸走……”
“小林,你要懂事一点,以后千万不能学你爸爸那样……妈妈现在要去上课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乱跑,知道吗?”
“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了?”
“砰——”木门被大姐姐用力甩上,我低头看着木地板上的木纹和木眼,不想再开口讲话。
不觉间我们又回到了高大的喜树下,喧嚣的蝉鸣和夏日的透亮阳光一同泼洒在斑驳的鳞块状树皮上。
大姐姐低下身来,左手按住喜树盘根错节的虬实树根,树底下那个树洞居然像开门一般“咔当”一声裂开了,一个淡黄色的巨大鸟蛋静静躺在干枯的树叶上。
我把手指伸向那个鸟蛋,指尖碰到蛋壳温暖的表面时,清脆的碎裂声顺着指尖传导进我的胸膛里,一股兴奋的颤栗像电流般充斥了我的身体。
鸟蛋前后晃了晃,从树洞里滚了出来,在树根上磕破了壳,一只金色的大脑袋雏鸟喳喳叫着,在树根上挣扎着站起来,往阳光所降临的方向摇摇晃晃走去,每走一步,它粉色的幼嫩躯体就上就会吐长出一片绒毛。等到它走到树荫之外时,它已经睁开了碧绿色的眼睛,去无所畏惧地直视太阳。
绒毛被风从身上缓缓剥落,它扬起脖子,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贯彻云霄的鸣叫——我们捂住耳朵躲在树干后面,再去看时雏鸟的尾巴上已经长出了金红色的翎毛,哗——宽大的翅膀张开,我们顿时被笼罩在阴影之下,淡金色翅膀的边缘长满了橙红色的翎毛,看起来就仿佛一团活过来的火焰。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想象中的那群来自无穷远的北方的大鸟——就是这副模样。
大鸟飞身跃上枝头,翅膀扬起的气流将落叶吹起,落叶我们头顶如同有生命一般盘旋着。而大鸟则义无反顾地乘风飞进了阳光之中,淡金色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条锐利的直线,直到被远处丘陵上堡垒般厚实的积云所吞没。
“姐姐,它去哪里了?”
“它打碎蛋壳,飞去属于自己的北方了。”她的双手轻轻夹住我的脸颊,并且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想要和它一起飞走吗?”
“我不想,可是我……”
“没事的,在你飞走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光,对吗?”
“嗯……”
她拉起我的手,走向后山的森林。
林间的阳光如同万千道穿透枝叶的细小利刃,我们在这些利刃间穿行奔跑,树叶上的露滴被朝阳给注满,反射出温润的闪光。
带着潮湿草木气息的晨风掠过脸颊,我抬头看向随风而动的树隙光影,树叶摩擦的浪涛般的簌簌声一阵一阵拂过我空荡的脑海。我们在一颗银杏树底下坐着,大姐姐闭着眼靠在我身旁,像是睡着了一样,肩膀随着呼吸而均匀地上下耸动。我这才第一次认真地去看这个陌生大姐姐的脸——
她可能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人了吧。
此时她却突然伸出手来捂住我的眼睛,说道:“我们在树林里捉迷藏吧,你闭着眼睛数二十下再来找我,要是找到的话,我再送你一个东西——”
“如果我没找到那怎么办——”
“没找到就没有咯,对你们小孩子来说,一无所获就等于失去了。我说的对吧?”
“嗯,好,那我开始数了,一,二,三……”
“不许睁眼偷看!”
“好——四,五,六……”
等我老老实实蹲在树下数完二十个数之后,再睁开眼时却什么都看不到,视野被浓稠的黑暗牢牢包裹着,我迈开腿往前走了两步,却被银杏树的树根绊倒了。
我在地上摸到一个坚硬的金属圆筒,上面还有个按钮——咔哒,是手电筒,一道浑黄的光撕破黑暗,照在满地的落叶之上。飞蛾们很快被这道黑暗中仅有的光所吸引,围绕着我扑棱扑棱扇动翅膀。
呼——呼——呼……
风像是在嘲笑我一般发出撕裂一般的尖啸。我蹲在树下,紧紧用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股前所未闻的刺痛感自头顶降下,把我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巨大的孤独仿佛一张黑暗中长满利齿的巨口,正在咔哧咔哧地嚼碎我的身体。
我又被丢下啦。
八
在那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白虎,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大姐姐。
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不愿醒来的梦——但是消失的白虎布偶和操场边那个一米多宽的水坑又时时在提醒我——那一切都曾经发生过,尽管除此之外却又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暑假的时候我在县城和我爸爸住在一起。我问过他关于白虎的事情。但他却表示完全没有印象。
爸爸带我去了县城的动物园,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真正老虎——并不是白虎。动物园的老虎们蹲在笼子的铁栅门后面,浑身散发出浓浓的腥膻味。它们趴在角落,连动都不愿意动一下,最多不过是扭过头来看一看笼子外的游客,任凭外面的小孩子们对着它做鬼脸扭屁股。
它们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但是里面却没有白虎那般灵动而诡异的光芒。
回到陶津中学之后,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毫无波澜地继续下去,每天捉虫子,爬树,看书,画画,继续残害这个校园里的生灵,对着喜树想漫无边际的幼稚故事,看云,看夕阳,等待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我偶尔起夜时还是会习惯性拿着手电筒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自从那一次被发现后我就隐蔽了很多,妈妈也没有再提要带我去看医生的事情。
没有白虎,没有大姐姐,夜晚的校园很冷,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是。
我在后山上埋了一颗松果,希望死掉的小松鼠可以原谅我——尽管我自己甚至都做不到这点,却无理取闹地希望它可以。
水坑里的蝌蚪又变成了蛤蟆,成天在操场上爬来爬去。自那之后水坑里就只剩下了虫子和绿油油的水藻,里面的水开始发臭以后,有个大伯把水坑给用黄土填上了。
十二岁生日那天,妈妈告诉我,爸爸会把我接到县城去上学。而自那之后,每两周才能见到一次的人就变成她了。
爷爷生病了,不能再天天骑着自行车来给我送吃的,来给我讲故事。我去了县城之后,更是只有在节假日才能见到他。
我不知道自己今后将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白虎曾经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我一个人在那所被青山环抱的乡镇中学里,度过了澄澈而孤独的童年。
八
林十二岁生日后的第三天,妈妈带着他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
林坐在后排座位上,脑袋枕着书包睡着了。班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缓步爬行,就如同一只正在攀登的甲虫。
阳光从山谷间缓慢溜走,司机打开了前照灯,温暖的黄光刺破山谷里的黑暗。
班车缓缓地顺着坡道开进山谷底部时,司机注意到前方的路面上飘着两点绿莹莹的灯光。他把烟头丢到车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两点绿光——
一只硕大的白虎蹲伏在公路中央,发着绿光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司机。
“啊!”
司机手忙脚乱地踩下刹车,此时远在道路尽头的白虎不知怎的,下一秒便闪身到班车前方不足一米处,司机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满车的乘客都开始尖叫起来,轮胎发出嘎吱的尖啸,在路面上啃出几道黑色的刹车痕。
白虎矫健地飞身跃上车顶,司机紧张探出脑袋看向车顶,但是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白虎似乎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嗯?”林被周身的嘈杂给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看向车窗后方——
一个穿着宽松白袍的长发女子从车顶悠悠地跳下,无声地落在地上。
她转过身来,左手抱着一个胖乎乎的白虎布偶,右手提着一盏薄薄的纸灯笼,涟漪般的浅笑在她的脸上缓缓漾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蓝绿色光芒。
林趴在后窗上,伸出手挥了挥。汽车很快再度启动,将她从视野中逐渐拉开,拉出一道无法企及的距离。
目送着班车在黑暗中远去后,她闭上眼,独自转身向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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